「异类追踪者」是魔宙出品的半虚构故事系列正规配资平台app
通过讲述我们身边患有精神问题的“异类”故事
从而达到了解精神疾病,破除偏见的目的
本季由徐晓2012年起在精神专科医院实习经历整理而成
大家好,我是徐晓。
在医院上班,总能碰到各种狗血的事情。
之前有个新闻,23年陕西一对夫妻,妻子先告诉精神科医院,说自己丈夫情绪不稳、疑人害己,再加上还找其他医院开具的诊断证明,找人把自己丈夫送进了精神病院。
结果她丈夫出院之后,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,反过来把自己老婆,用同样的理由,也送进了精神病院。
夫妻俩都觉得对方有病,同时间,也都报警说对方的行为嫌非法拘禁,要为自己“被强制送精神病院”的经历讨个说法。
今天故事里,也有个很狗血的姐弟恋,男方父母拼了命要拆散他俩。
亲爱的朋友,接下来你精读的是《异类追踪者》第三季,第29个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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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看你就是不想上学吧!到底哪儿疼!说话!”
一大清早,我的门诊就来了位让人头疼的病人。准确地说,让人头疼的不是病人,而是病人的妈妈。
病人叫胡小军,十岁,上小学四年级,他的症状是一上学就肚子疼,回到家就没事了。他妈妈带他跑了好几家医院,检查结果都一致显示他身体正常。最后,在医生的建议下,她把儿子带到了我们医院。
“……我、我真的肚子疼呀。”胡小军抱着肚子,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。
“在家什么毛病都没有!一上学就肚子疼!我看你就是装的!”胡妈妈气得砸了一下桌子,连我都被吓了一跳。
我赶紧安抚她,孩子的痛觉比成年人敏感,小军可能真的不舒服。
一听我这么说,胡妈妈打开了话匣子,噼里啪啦开始诉苦。
她很早跟丈夫离婚,为了争取儿子的抚养权放弃了很多财产;自己付出这么多,就希望儿子能好好读书,将来有出息。
但没想到自己辛苦拉扯大的儿子却是个撒谎精!
我听得头皮发紧,几次想插话,都被她的情绪打断。
再看坐着的胡小军,全身绷得笔直,像一把被拉满的弓,双拳紧握,腮帮子咬得发白。
就在这时,诊室门被敲响了。
“徐晓徐医生在吗?”
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人,寸头,穿皮夹克,夹着个公文包。
他环视了一眼屋内,最后盯着我:“我是北京市公安局丰台分局西罗园派出所的,我姓王,这是我的证件……”
我怔了怔,本能地起身接过证件,正在寻思自己犯什么事儿,一旁的胡妈妈脸色已经变了,拉起儿子撂下一句“我们下次再来”,抬脚就走了。
我问王警官出什么事了。
他打开公文包,从里面取出一叠照片,推到我面前,问我认不认识上面的人。
我低头看了几秒,才反应过来:“认识。他叫高晨,是我一年前看过的病人。他……出事了?”
2
第一次见到高晨,是2012年2月。
那个时候春节刚过,那天门诊没什么人,我在办公室里,贴着暖气写病例,心里想着早点下班回家继续追《破产姐妹》。
我喜欢的美剧之一,羡慕Max和Caroline的友谊
就在这时,当天唯一的病人出现了——高晨。
我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:一身黑色的过膝羽绒服,黑色的围巾,头发油得结块,整个人像一团随时坠落的低压云。
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,在椅子上坐下,嗓音沙哑到几乎听不清:“医生,我腿疼。”
我愣了一下,下意识提醒他,这里是精神专科医院,腿疼建议去综合医院挂号。
他摇了摇头,说都去过了,边从怀里掏出一摞厚厚的报告单,沉甸甸地摊在桌上,“没用。”
我接过报告单仔细看了起来——CT、血检、诊断书,来自四五家不同医院,得出的结果都一样:他的左腿没有任何问题。
我放下报告,犹豫地说:“那你把裤腿撩起来,我看看?”
高晨挽起牛仔裤,露出健康结实的左腿——肤色正常、肌肉紧实,连腿毛都浓密。我轻轻敲了敲膝盖,他也做出了标准的膝跳反射。
我刚想说这看起来也没什么问题啊,高晨突然发出一声惨叫:“好疼!”
他整个人跌倒在地,抱着左腿满地打滚,撕心裂肺地嚎叫:“好疼啊!我的腿好疼——”
我吓坏了,又觉得也不至于把他腿敲骨折了。但高晨的样子不像装的,他脸色惨白,青筋暴起,一脑门的冷汗。
他嚎了快十分钟,才被我搀回椅子上。
我也不敢再随意触碰他,就小心翼翼地问他要不要去医院,“呃,……我是说去普通的综合医院。”
他捂着膝盖苦笑,对着桌上那叠检查报告单伸了伸下巴:“没用的,医生。我知道在你们看来,我的腿好像没什么问题,但你知道吗,其实我左腿从膝盖往下,早就没了,伤口一直都溃烂了。”
把高晨安置在诊疗室旁的休息室后,我赶紧给休息的赵老师打了电话。
赵老师正陪师母走亲戚,电话那头传来麻将碰撞声和断断续续的笑声,我简要说明了高晨的情况,他沉默片刻,说了句:“我马上回来。”电话随即挂断。
我在诊疗室里心惊胆战地等了两个小时。
这期间,高晨睡着了,但却时而抽搐,时而低语。我凑过去想听仔细,始终听不清他在嘟囔什么。
两小时后,门被推开,赵老师手里拎着个塑料袋,一边喘气一边说:“你师母非让我给你带点吃的,赶紧趁热吃。”
吃完后,我引赵老师进入休息室,简单观察过高晨以后,给他安排住院,又去做了脑部核磁共振。
随后,我们对他进行了正式问诊。
高晨的初诊表,为了方便阅读,我把信息整理在下面
来访者初诊表 姓名:高晨年龄:26婚姻状况:未婚 职业:室内设计师工作单位:北京某独立建筑设计工作室 首次咨询时间:2012年2月13日 症状:患者主诉“左腿已消失并出现腐烂、疼痛等异常感觉数年,加重半年。”自述自高三时首次出现左下肢“非自己身体的一部分”的异常体验,表现为明显的肢体疏离感,早期症状偶发,随后逐渐加重。近半年症状明显恶化:1、明确坚信左腿“正在腐烂、溃烂”,伴随持续性疼痛感;2、报告可闻到“腐败气味”,并声称能在触摸时感到“皮肤开裂、血肉裸露及黏腻质感”;3、多次至不同医院检查未见器质性异常;因受症状困扰,睡眠质量差,伴明显焦虑情绪。 家庭状况:父母健在,无更具体的家庭信息。 备注:由赵主任协参与人员徐晓共同进行。谈话过程中,患者多次出现强烈痛苦表情、呼吸急促、额部出汗,情绪高度紧张。言语逻辑基本完整,无明显幻听、幻视报告,意识清晰。患者对“左腿非自我所有”的观念持坚固确信,缺乏自知力,多次陈述“想将其切除以获得解脱”。 部分咨询录音:……咨询师(以下简称“赵”):高晨,你第一次出现左腿‘不像自己的’这种感觉,大概是在什么时间?高晨(以下简称“高”):……已经很多年了。大概是高三那会儿。我记得有一天晚自习回家,走着走着突然就觉得这条腿……不是我的。像是被换了一条别人的腿,装在我身上,怎么动都不对劲。咨询师徐晓(以下简称“徐”):这种陌生感后来是一直持续吗?还是只在某些场景下会突然出现?高:刚开始只是偶尔有,但后来越来越频繁……特别是晚上,我能感觉到它在“烂”,真的在烂,我能闻到那种味儿。(观察到来访描述时明显痛苦,呼吸急促,额头出汗)赵:你说的“腐烂”能再详细说说吗?你当时感觉到了什么?高:最开始是膝盖疼,然后那种疼往下扩。我能感觉皮肤在裂开,像血肉翻出来的感觉……有时候我用手摸,能摸到那种黏糊糊的感觉!可是……我又看不到任何伤口……(患者描述的疼痛与躯体异常感具体、生动,呈内感性异常体验;意识清晰,未见幻听、幻视;思维逻辑尚完整。)徐:那有没有可能,这条腿实际上并没有发生你感受到的那些变化?高:不可能!医生,我比你们都清楚——这条腿根本不是我的。(来访突然情绪激动)高:它不是我的腿!它真的不是!你们要帮我……求你们帮帮我!把它切掉——只有切掉,我才能解脱!……
谁也没想到,在问询的过程中,高晨突然情绪激动,猛地捶打自己的左腿,甚至要求我们立即为他做截肢手术。
幸好赵老师经验丰富,没有当场拒绝,只让他先回休息室休息,接下来的事情我们需要进一步讨论。
高晨出去后,赵老师把他的CT报告看了又看,眉头越皱越紧,从现象学上看,他已经达到妄想的程度了,他虽然倾向于身体完整性认同障碍,但最好先按躯体性妄想方向处理。高晨的叙述非常细致、情绪反应强烈,实时体验更像异常痛觉与幻嗅,感知层面的扭曲比身份认同层面更突出。
赵老师说,这是成因极其复杂的疾病,患者并非装病,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精神错乱。对他们而言,那条“多余的肢体”确实不存在——是大脑在欺骗自己。
我问赵老师,高晨这个病能治吗。
赵老师说很难,这种病几乎没有有效的药物,只能通过心理干预延缓恶化,但无法让他重新感知到自己的那条腿。国外很多病例甚至通过截肢来缓解痛苦——只有真正失去了,幻觉和疼痛才会消失。
这个是加拿大的病例
我翻看着高晨的病历,心里莫名兴奋。作为实习医生,我病人的痛处,可我的心底却泛起一种奇怪的激动——竟然遇到这样罕见的病例。
我甚至在心里暗暗想,也许可以成为我毕业论文里的病例。
然而,高晨在休息室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:“医生,你们商量好了没?能给我开精神病诊断证明了吗?我要去做截肢手术!”
说到这里,王警官看了我一眼:“你们给他开了吗?”
我立刻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:“当然没开。”
开什么玩笑?别说我没有权限,更付不了开证明的责任,万一他真去截肢、事后反悔,再来追责,我怎么办?
那天他在医院又哭又闹,情绪几乎崩溃,赵老师好说歹说,才把他劝走。
说到这里,我的心“咯噔”一跳,连忙问:“高晨不会……自己给自己做了截肢手术吧?!”
这段时间我看了不少的相关案例,在国外,有些病人因为医院拒绝给他们进行截肢手术,自己跑去私自截肢,最后导致大出血而死亡的案例。
王警官没有立刻回答,只是打开公文袋,将几张照片一一摊在桌上。
“你自己看吧。”
照片上的光冷得刺眼。
高晨倒在一片灰白的水泥地上,身体蜷缩,皮肤发白,左腿在膝盖处被医用橡胶带死死缠着,勒出一圈紫黑。
周围散落着酒精瓶、纱布、注射器,还有几张纸,他的脸朝向一边,——我不忍再看,他太想从从疼痛中解脱了。
警官说,从高晨体内检测出了过量的麻醉药。根据痕迹初步推断,他原本是想让自己失去知觉,然后再动手——但目前还不确定是意外窒息,还是有目的的自杀。
根据警官的描述,我推测是这种,但压根不敢问高晨能从哪弄来这些
我喉咙发紧,几乎说不出话:“不会的……他不会这样做的……”
王警官突然抬起头,目光锐利,“你的意思是——他的死亡有别的隐情?”
“我只是觉得……我上次看见他的时候,他的病好像已经开始康复了。”
3
第二次遇见高晨,是12年5月。
那时候风里已经带着初夏的燥热,我们医院受邀参加一个面向残障群体的义诊活动,在朝阳体育中心附近,我没去过,就主动报了名。
不同的街道或社区,会定期举办各种主题的免费社区医务活动
当天一早,广场就被临时搭起的蓝色帐篷和折叠桌占满,横幅上印着醒目的红字——“用爱点亮希望·关怀每一个生命”。
周围挤满了人,轮椅、助行器、假肢、导盲犬交织在一起,像一条缓慢流动的人河。
那是我第一次直面如此密集的残障人群。
那一刻我才忽然意识到——原来,世界上有这么多人,平时“隐形”在城市的缝隙里。
我们医院的咨询台被安排在活动区靠里的位置。
我和同事在桌前正襟危坐了整整一上午,面前的“心理健康咨询”指示牌几乎无人问津。
对比之下,其他专项体检就热闹非凡,测血压、测血糖的人排起了队。护士们忙得满头大汗,我只能尴尬又无聊地读手边的宣传册。
我又不敢问旁边的赵老师,要不干脆换个牌子,写“免费测压力”更有效呢?
于是,我们就那样坐着,直到快十一点,一个身影从人群中缓缓靠近。
那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中年女性,看不出具体年龄,只觉得不老,但也不年轻。她烫着一头精致的卷发,穿着浅粉色开衫,脖子上还戴着珍珠项链。最醒目的却是她鲜艳的红唇,一张嘴,衬得牙齿白岑岑的。
好不容易有人来咨询,赵老师示意我去,我立刻殷勤地递上资料表,请她填写信息。
她扫了一眼上面的栏目,眉头一皱,随手将表格推了回来,“我不想填,又不是查户口,直接告诉你不行吗?”
我连忙说当然可以。
她说自己叫宋惠兰,三十五岁,两年前的车祸,让她坐上了轮椅,医生判断她很难再站起来。
车祸后她丈夫提出离婚,带走了孩子,任职多年的公司也把她开除了。如今,她说自己一无所有。
“我有时候想,既然什么都没了,只剩我自己,那我更得好好照顾自己,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。别看我这样,洗澡、上厕所、吃饭全都自己来,我每天都会化好妆才出门的。”她说这话时,脑袋微微扬起,满脸的骄傲。
我被她的坚强打动,忍不住感叹:“宋女士,您真了不起,这样的勇气和自律,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。如果更多的人都能像您这样坚强,我想——无论是谁,就算是……”
我在脑子里一直提醒自己仔细说话,却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——“像您这样的残疾人,也一定能重新找到生活的希望。”
“你刚才说什么?”她的语气忽然提高了几度,像被什么刺到了,瞪着我,声音里有颤抖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,完了。空气瞬间凝固。
她用力拍了一下轮椅扶手,几名志愿者下意识转头看我们。
“你们这些医生怎么也这样!”她几乎是吼出来的,“看见坐轮椅的就觉得是个可怜人,需要同情!我脑子好好的,手也能动,我只是不能走路而已!凭什么叫我残疾人?”
我连连道歉,但一切都迟了,她的斥责引得来往人群纷纷侧目,赵老师一边安抚宋惠兰,一边对我使眼色。
我羞得面红耳赤,逃去了休息区。。
来到休息区,我一口气喝一瓶冰矿泉水,才把情绪稳定下来,自己怎么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,真是找骂。
就在这时,一个穿着蓝色义工服扛着桶装水的身影走近,他熟练地给饮水机换水,动作干脆利落。
我定睛一看,高晨!
他剪了短发,露出了额头和分明的轮廓,皮肤被晒得微微发黑,手臂上有淡淡的青筋,还挺帅的。
更重要的是他的腿,健步如飞,完全不是第一次见面时瘸腿的模样。
我犹豫了一会儿,还是主动上前打招呼。
高晨见到我很吃惊,问我怎么在这里?
我说是来参加医院的义诊活动,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。顺口问他最近感觉怎么样,腿还疼不疼。
高晨眼神闪了一下,只是“嗯”了一声,拎起空桶匆匆往外走,说还有别的工作要忙。
说完就转身离开。
两个人跟他擦肩而过向我走来,,是赵老师和主办方的刘主任,互相介绍过后,赵老师回了咨询台。
刘主任满脸细汗,上来就跟我道歉,刚才的事让我千万别往心里去;我赶紧摆手,说都是自己说话不当心。
刘主任叹了口气,压低声音说,宋惠兰这人脾气直。车祸前在单位是个领导,突然变故得那么惨,最不喜欢别人同情她。她嘴上不说,可心里那口气,一直没过去。刚才的话正好戳到她痛处了。
我尴尬地赔笑,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刘主任朝高晨离开的方向努努嘴,“我们这儿能跟她说上话的,就只有小高,其余人见了她都绕道走。”
我心头一动,是高晨吗?
刘主任点头,你们认识?
我没提他曾是我的病人,就说刚认识的,向刘主任打听,他怎么会在这里。
刘主任很感概,高晨是三个月前来的。他们是一个残障互助机构,高晨长得帅,四肢健全,还是名体面的设计师,据说在他们单位是个网红,还有不少粉丝。
所以刘主任起初怕麻烦,不想要他,可他一连来了好几次,说就想干点力气活帮助别人,所以就给了他这个机会。
谁能想到,他来了以后特别认真,不光干活利索,还从不拿有色眼镜看人。后来组织里搞“一对一帮扶”,他正好被随机分到了宋惠兰。
宋惠兰脾气大、嘴又毒,没人受得了她。可小高不一样,跟她聊天、陪她做康复,照顾得细致入微。现在宋惠兰每天都能自己做半小时康复训练,全是高晨的功劳。
听到这里,我突然想到,这个组织里的人,大多是身体受损却渴望被视作“正常”的人;而高晨,却是个身体健康却向往‘残缺’的人。
从某种意义上,他们像是彼此的镜像,也许——他这是找到了自我“治愈”的方式。
刘主任说完就去忙别的事了,我一个人在休息区待了会儿,平复心情后重新回到义诊区。
广场上,我远远看到角落里,宋惠兰坐在轮椅上泪流满面,高晨半跪在她面前,好像在给她擦眼泪。
忽然,宋惠兰伸出手,紧紧握住高晨的手,随后缓缓把脸贴了上去。
4
后来,我只要碰到这个机构的义诊活动,我都主动报名参加。
一方面当然是可以积累经验,另一方面,我也想继续观察高晨。
我从来没见过活生生的“身体完整性认同障碍”病例,而他,居然还靠自身意志缓解了病情。
在几次活动现场,我都看到他忙前忙后,言谈间带着一种明亮的笃定。那条曾被他视为“异物”的左腿,如今稳健有力——布置器材、帮人推轮椅、搬物资,动作一气呵成。
我几乎快忘了,他曾是那个痛哭着请求截肢的病人。所以,我当然不相信,这样一个人会自杀。
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,都告诉了王警官。
他听完也没有多问,递给我一张名片,让我想到什么新的信息,要随时联系他。
警察走后,我独自坐了很久,确认下午没有病人,就跟赵老师请了假。
走出医院,我从手机里翻出一个号码,十几秒后,电话那头传来刘主任的声音。
我简短地说了警察的到访,他沉默了几秒,两个小时后,我们在万达广场的星巴克见了面。
我开门见山问他知不知道高晨怎么出的事。
刘主任沉默着,从手机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。照片里,高晨笑得灿烂,阳光几乎刺痛眼睛。
刘主任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几秒,缓缓叹气:“从我第一次见他父母开始,我就知道——这样的孩子,迟早会出事。”
半年前,高晨的父母大闹过一次互助机构的活动中心。
原来,不止我察觉到高晨和宋惠兰之间的不寻常,机构里的其他人也都看在眼里。
那天活动进行到一半,两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冲了进来,对着宋惠兰劈头盖脸就是一阵咒骂,“不要脸”、“勾引年轻人”,甚至说她是“老牛吃嫩草”。
一向嘴快的宋惠兰,那天居然没有还嘴。
刘主任叹了口气,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,别说十岁的差距,就宋惠兰坐轮椅这一点,换谁家父母都不会接受。
我问他,当时高晨在不在场。
刘主任神情暗淡下来,在,他一直在旁边。他父母骂,宋惠兰哭,高晨就那样看着,脸一点表情都没有……
我心想,高晨也太懦弱了,当着这么多人的面,也不护着点女朋友?
刘主任顿了顿,说还有一个事儿更奇怪——直到那天他才发现,宋惠兰和高晨的妈妈,长得特别像。
我问她们俩有多像。
刘主任说,羊毛卷、瘦长的脸,连皱眉骂人的神情都一模一样。要不是知道她们没血缘关系,真会以为俩人是母女。
我愣住了,女友和母亲相似,这种情况在我们专业上,常常会接着判断有更深层的移情或替代欲望。
我刘主任问后面发生了什么,他说高晨的父母闹过以后,宋惠兰就退出机构了,没过几天,高晨也走了。但他前段时间在商场里看见过高晨跟宋惠兰逛街吃饭,俩人手挽手看起来很亲密。
我以为自己听错了,刘主任一脸笃定,他亲眼看见,宋惠兰已经基本康复,可以行走了。俩人看起来十分亲密,走路都贴一块儿。”
夕阳透过咖啡厅的玻璃窗洒在桌面上,光影在刘主任的脸上闪烁。
我默默地在心里重新梳理了时间线:
——2012年2月,高晨第一次找我看病;
——2012年5月,我在义诊现场见到高晨;
——2012年8月,高晨父母大闹活动现场;
——2012年11月,刘主任见到他们手挽手逛街;
——2013年3月,高晨“自杀”。
确认无误后,向刘主任要了宋惠兰的电话和住址。
5
此后的几天,我试图联系宋惠兰,但她始终没有回应。想了很久,我还是决定周末去一趟。
根据刘主任提供的地址,我来到了她家楼下。那是朝阳区东坝的一个老小区,楼房外墙斑驳剥落,我到得很早,空气里有股混杂着灰尘和豆浆的味道。
十点左右,我听到一阵高跟鞋声,一看竟然就是宋惠兰。
但眼前的她,与记忆中那个坐在轮椅上满脸骄傲的女人完全不同。
羊毛卷不见了,换成一头利落的齐肩直发,整齐得像刀切。她穿着修身的连衣裙,踩着一双高跟鞋,走路嗒嗒直响。
我上前说明身份和来意,宋惠兰打量了我一眼,哼了一声:“我知道你想问什么。但我快迟到了。要不然你跟我去上班。”
她带我去了东坝中路的一家服装店,打开门,熟练地打开灯、整理货架。
“我知道你想问谁。”她抖了抖一件衬衫,有些不耐烦,“但我早就和那个变态断干净了。”
变态?我敏锐地抓住这个词,试探着问,为什么这么称呼他?他……做了什么?
宋惠兰好像被人抽掉了骨头,颓然坐在沙发上,一五一十的说了起来。
宋惠兰说,对于高晨,她的情感很复杂。
最开始接触,只觉得高晨是个善良热心的小伙子。自己比他大了整整十岁,本来也没往那方面想。可是感情这种事,谁又能说得准呢?
后来就算被他父母发现,冲到机构里当众辱骂自己,宋惠兰也没什么怨气。毕竟,两人之间的差距摆在那里。
那时她其实是想分手的,可高晨死活不同意。
“他哭得像个孩子似的,”宋惠兰的脸上闪过一丝温情,“抱着我的腰不撒手,一直在说——‘你离不开我,我也离不开你。’”
这句话让她心软了,也就没有分手。
为了表示决心,高晨从父母家里搬了出来,跟宋惠兰住在了一起。
日子一开始过得确实幸福。
高晨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——做饭、打扫、按摩、推轮椅,什么都亲力亲为。虽然宋惠兰比他年长十岁,可她觉得自己反而成了那个被呵护的小孩。
但一切,都在她康复得越来越好时,悄悄变了。
去年10月,宋惠兰已经能从轮椅上站起来,走个十分钟左右。她非常高兴,知道自己就快恢复正常了。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,他们家里开始频繁出现怪事。
最开始,家里出现了小孩玩的玻璃弹珠,渐渐地,地上频繁出现油渍、水渍,甚至是绊脚的扫帚……好几次她差点摔倒,还好都及时扶住了周围的柜子或者台子。
终于,一天夜里,她起床上厕所的时候,发现厨房灯亮着,就悄悄过去,发现高晨把她的康复药,全倒进了水槽里!
“我问他要干什么,家里最近出现的怪事是不是他搞得鬼?”宋惠兰的语气激动起来,“他吓得直接跪下来,说自己没什么坏心思,只是想让我好得慢一点,能让他多照顾一段时间。”
宋惠兰又气又吓,自己好不容易才恢复健康,高晨居然希望她回到坐轮椅的日子。
为了达成“你离不开我,我离不开你”这个愚蠢的想法,高晨不惜做出让宋惠兰再次瘫痪的事情。宋惠兰坚持分手,高晨甚至以自杀威胁,她也不再心软,而是直接选择报警。
回忆到这里,宋惠兰说,她承认自己对高晨还有感情,但她已经过了为爱放弃一切的年纪,“比起期待男人的承诺,我更希望自己的身体健康。”
了解得差不多后,我起身告别。
离开前,我又看了一眼她直溜的头发,一个问题脱口而出:“宋女士,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您是卷发,现在怎么换成直发了?”
宋惠兰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,手里整理的衣服也停在半空,片刻后,她继续手上的动作,“那个发型看腻了呗。”
之后几天,我把收集到的资料整理得差不多,给王警官打了个电话。
王警官告诉我,通过网上的买药记录,基本确定高晨是精神疾病发作时想要给自己截肢,服用了过多的麻醉剂导致的死亡,判定为意外,已经结案了。
挂了电话,我总觉得还差点什么,但我无暇继续调查,因为另一桩麻烦缠了上来。
胡小军的妈妈,自从警察在看诊那天出现后,她就认定我“有问题”。
她不光要求医院退还所有费用,甚至还要求我赔偿——她认为,是因为我的“不专业”,才导致她的儿子非但没缓解肚子疼的情况,甚至还学会了“撒谎”。
我试图解释,她却根本不听,还说我们心理医生,都是靠嘴吃饭,没一句真话!
6
就这样,忍受着胡小军妈妈的纠缠,3月底我接到了刘主任的电话。
电话里,刘主任告诉我,高晨父母打算给他开追悼会,问我要不要去——4月6号,东郊殡仪馆。
我到的时候追悼会还没开始,殡仪馆的大堂布置了黄色和白色菊花堆叠的花墙,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与冷冽的消毒水味。
正中央的黑框遗照下,是高晨的名字与生卒日期。
我在大厅角落里待着,观察到陆续有人进来,互相认识的人在低声交谈。
忽然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从前方传来——“我说过了!要挂他以前那张照片,不要随便换!”
那是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,尖锐、高亢、不容反驳。
我循声望去,一个头发烫成羊毛卷的中年女人站在灵堂中央,手里攥着一张照片。她穿着一件深灰色呢子大衣,整个人挺得笔直,那神态,我忽然想起刘主任曾提到——“宋惠兰跟高晨母亲长得有六七分像”。
她就是高晨的母亲。她的身旁还站着一个跟高晨有七八分相似的中年男人,男人一直小声说:“算了,就这样吧……”应该就是高晨的父亲。
“你闭嘴!”高母朝高父吼,“你能做什么?连儿子的追悼会都不上心!”
高父萎靡地垂下脑袋,工作人员被她训得连气都不敢喘,默默按照她的要求重新挂照片。
有几个人走上前,轻声安慰她:“陈老师,节哀,我们代表学校来表示慰问。”
原来,高晨的母亲是一名老师啊。
我仔细观察起了追思区域布置的照片:从幼儿园到大学,从三好学生到优干,从领奖台到奖杯……每一张都像被精心挑选过,构成了一场“完美人生”的展览。
我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:照片里的高晨,几乎从未笑过。
只有一张例外。
高晨坐在轮椅上,左腿缠着厚厚的石膏,冲着镜头笑得灿烂,眼睛弯成两弯月牙。那种真心的笑,几乎是整个灵堂里唯一一抹明亮的色彩。
我身边恰好有几位高家的亲戚在聊天,我指了指那张照片,装作随口问道,那时候小高腿伤挺严重吧,怎么开心成这样?
亲戚看了一眼照片,语气里带着怀念:“他十岁那年踢足球摔断了左腿,在家养了几个月。不用上学,天天在家里养伤,他爹妈每天变着法的给他做好吃的,就算他犯错了也不说什么了,能不高兴吗。”
另一个亲戚接话:“这小子机灵得很,腿早就好了,还装疼,想在家里多玩几天。后来被他妈发现,直接带他去医院把石膏拆了,当场塞回学校,他哭得那叫一个惨。”
众人笑了笑,回忆起了高晨生前的趣事,沉重的气氛总算缓了一点。
我看着那张照片,心里却越发难受。
十岁那年摔断的左腿——是他短暂童年里,唯一被温柔对待的时刻。所以,在他心里,受伤才是被爱的前提吗?
我感到胸口一阵发紧。
献完花后,我匆匆走出殡仪馆,正准备下台阶时,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。
她穿着浅色风衣,披着围巾,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百合。
是宋惠兰。
她没有进大厅,只是远远地站着。片刻后,她将花放在门口灵台前,低头鞠了一躬,又朝我点了点头,转身离开。
等我回到医院,胡妈妈正带着胡小军在缴费处大吵。
“凭什么不给赔偿?你们这里的医生有问题!我儿子在这里看了多少次病?越看越严重!我好好一个儿子,被你看成撒谎精了!”
她的嗓门尖利,语速飞快。胡小军则呆呆地站在她身后,眼神木然,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。
赵老师在一旁劝:“女士,徐医生只是配合警察问话,她没有任何问题——”
胡妈妈不听解释,一把抓过胡小军,没问题我儿子为什么撒谎?天天说肚子疼不去学校!
我实在听不下去了,走上前。
“胡女士。”我平静地看着她,“在你眼里,我们医生有问题,你的孩子有问题,那我想问一句——你有没有想过,自己可能也有问题?每天跟你儿子在一起最多时间的人是你,而我只有每周的那一个小时时间,你为什么就这么笃定是我害的?”
这句话像一块石头,砸进死水一样的气氛里。
她愣了一下,随即涨红了脸:“我有什么问题!我一个人上班养他,我拼命赚钱、给他最好的生活,他却天天装病、骗我,他对得起我吗?!”
“因为他只有生病的时候,你才心疼他,对他好。他学会了生病,那是他唯一能得到你关心的方式。就像有些人,只有受伤了,才会被温柔对待。”说完后,我低头看了一眼胡小军,“小军,我说的对吗?”
一直置身事外的胡小军突然回神,他的身体颤抖起来,大颗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。
我看着他,脑海里却回想起第一次见到高晨的场景。
当时他躺在休息室的床上,含糊不清地说着梦话。
我想,他当时也许说的是,“妈妈,我腿真的好疼”吧?
后记
母亲的控制藏在要求高晨“事事必须拔尖”的要求里,只有他在腿断休养时,才肯卸下压力给予一点点关心。
这种错位的情感供给,让高晨在潜意识里逐渐形成可怕认知 —— 只有让腿一直 “坏着”,才能换得母亲的关注。
这是高晨被逼出来的生存策略,可惜最终还是没能留住他。
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盼——不用靠 “优秀” 或 “伤痛” 换取“偏爱”,只因为 我就是我,就能被好好爱着。
作者:徐晓
本故事整理者:陈睿娃 责编:王大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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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属于半虚构,人物皆为化名,未注明来源的图片、视频均来自网络,仅用作说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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